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取景器向外去,随着焦距转动调节,眼前世界变得清晰起来,那种感觉,似乎将自己当作了一个世界的局外人。大凡天下之事,莫过于当局者迷,手拿相机便能成为局外人,似乎是一条闲身跳出红尘外而能够淡然静观世界的捷径。

任曙林《中学生》系列作品的魅力所在,首先是一个关乎于“回忆”的常见主题,但是,如何完成主题之表述,毋庸置疑,须是由一个完整的摄影理念来支持,任曙林的《中学生》系列作品非常鲜明地传达了全然自有的摄影理念。近二十多年来,中国摄影理论家们似乎毫不经意地遗漏了这一重要的学理,过多地将注意力放置在感受性的文学描述,或者,从隔壁邻居美术界那里拆借一些舶来的翻译文字,甭管是贡布里希或格林伯格、即便死活都嚼不烂也是津津有味的。其实,阐释中国艺术作品须是自有一套评判参照系,摄影艺术同样如此,也须自有一个艺术价值的衡量准则,而此价值准则的建立,须将其厘清各个文化体系之差异以及彼此之关联,半生不熟地将中国艺术精神纳入到西方文化价值体系中去,非但违背了基本学理,而且不可能行得通。《中学生》的图像语言表述了任暑林的摄影理念过于早熟,以至于,一套拍摄于八十年代的好作品,需要压箱底而沉默着,历经中国社会二十多年丰富之变迁,方才能够为他者有了些微之理解。
《中学生》之所以撩人心动,缘于一个简单的观照关系:图中人看图片,也就是图中的自己、无端地转化为他者,那么,自己凝视着他者,也就是他者在凝视着自己,反正一个意思:毫无由来,不能不恍然迷糊起来;几分自恋、几分凄美,不能不感慨沧海桑田。岁月改变了人物形貌,自己变成了他者,间杂其中的意味开始生动了,一如既往,真正是凝固于往昔岁月,这样一来,麻烦大了:
图中人望着图中人,谁是真我,谁是他者?
图中人还是图中人吗?图中人不再是自己,而是变成了一个他者。
如果依旧是自己,或许仅仅是一个记忆,却不知道是自己占有了记忆,还是记忆占用自己。总之,复杂关系把《中学生》意欲表述的摄影理念给凸显得更加鲜活而生动,恰是这个隐含在作品里的摄影理念,以一种类过期食物般的尴尬,突兀地有了自身之魅力。


任曙林在八十年代以超前的摄影理念在《中学生》系列作品里夸大了这份值得玩味的内涵。我就愈加深信摄影镜头的光学原理源自于人类的瞳孔结构,注目就成为一种选择,镜头本身就成为情感形态,快门的按下与弹起,有如眼睑一张一合的开翕,于是乎,世界上的物质景象被摄影艺术家所撷取,并且从中篡改为带有个人意志的纯粹理念。
镜头选择,也就是瞳孔关注,其实,应该是一个很具艺术内涵的语词,若是能够从镜头选择抵达艺术,无须以艺术之名来掩饰镜头选择之不足,或许是一条真正难走的路。什么是镜头选择?我亦不懂。愿意去想,首先意味了品质,如果从纯粹意义讲镜头选择,仅仅指明了品质。
缘于了这些错综复杂关系,任暑林生生将一个自己尚且不是很清晰的东西,熟练地使用着,穿梭在真我与他者之间,最终凭借了伟大的时间,完成了一个值得去玩味的精神性感怀。法国年鉴学派布罗代尔提出了著名“长时段”概念,为了对于历史做出更为宏观的解释,将历史的演化轨迹放置在不同的时段中去考察。经历了时间的酝酿效应,反而体现了记忆作用在文化定向中的巨大力量。
镜头若是瞳孔,作品就是眼屎。

那些经历长时期关注之后,作品诉诸的对象不再是艺术,或者是观众,而是自我泣诉的灵魂,如果我们没有灵魂的话,作品便是牛耳旁的风。

我现在怀疑风也是有灵魂的,相比之下,少了灵魂的可能仅仅是人。

摄影语言诉诸对象,本来仅仅是人,难道宇宙间还会有别的生物来识别人类的摄影作品吗。如果海豚可以,我且期待着,有朝一日会能够有一只海豚来为我阐释任曙林的作品《中学生》。


五代时期,潭峭先生《化书》描述了这样一个镜头,云:“以一镜照形,以余镜照影,镜镜相照,影影相传,不变冠剑之状,不夺黼黻之色,是形也与影无殊,是影也与形无异。乃知形以非实,影以非虚,无实无虚,可与道俱。”
实景与影像,究竟谁为实谁为虚,按照潭峭的意思,形实影亦实,形虚影亦虚,并不以形影来区分真实与虚幻。焉知形之为实,其实乃是虚;影之为虚,其实乃是实。虚虚实实、实实虚虚,彼此或许是一体的:
历史,并不意味着消逝,而是保鲜,继续让青春般鲜活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上延续着古老故事。人在其中,并非观众,而是同时扮演了两个角色。历史固然消逝了,却非彻底殆尽,继续演绎着令今人臆想不到的故事。


朱叶青

2011-4-12 142<br /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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